劉剛/文
思想者去哪了?
都說唐朝是一個偉大的時代,那時代有許多詩人。詩人如群星麗天,即使在今天,他們都家喻戶曉。
可思想者呢?對不起,仿佛都從思想史上失蹤了。那些在思想史上失蹤了的思想者,他們都跑哪兒去了?回答是:跑到禪宗里去了。他們從科舉制里跑出來,從孔子門下跑到達摩那里,走江湖去了。
“江湖”是個什么去處?源頭在莊子那里,《莊子·大宗師》說:“泉涸,魚相與處于陸,相掬以濕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”對于魚來說,與其在陸地上相依為命的行仁義——“相濡以沫”,何如各走各的自由行——“相忘于江湖”?江湖是個自由的去處。對于莊子,亦如是。
走江湖,是一個思想試驗場,最能產生新鮮的思想。
對于唐朝士人來說,走仕途,還是走江湖,是一個問題??婆e制下,仕途大開,學子們被學而優則仕驅使,走仕途入科舉,可偏偏就有不肯入彀中的英雄,《景德傳燈錄》卷十四曰:丹霞天然禪師,初習儒學,將入長安應舉,遇一禪客問:仁者何往?曰:選官去。禪客曰:選官何如選佛。曰:選佛當往何所?禪客曰:今江西馬大師出世,是選佛之場,仁者可往。遂直造江西,見馬大師。
選官還是選佛,丹霞選了佛;走仕途還是走江湖,他選了江湖??伤麨槭裁磿鲞@樣的選擇?因為選擇佛,就是選擇了自我,選擇江湖,就選擇了自由。
宋僧志磐《佛祖統紀》卷四十五載王安石問張方平:何以孔子去世百年而生孟子,后絕無人?方平曰:豈為無人,亦有過孟子者。安石問:何人?方平曰:馬祖、汾陽、雪峰、巖頭、丹霞、云門,蓋因儒門淡薄,收拾不住,皆歸釋氏。安石嘆服??磥?,王安石接受了張方平的說法,承認馬祖等人都比孟子強,其中,就有丹霞天然。為什么說“儒門淡薄,收拾不住”?“儒門淡薄”,“薄”在哪里?我們認為,其薄弱環節就在自我意識和自由思想,儒門“收拾不住”的,其實也就這兩樣。
在自我意識和自由思想的層面,黑格爾大概不會像他在《哲學史講演錄》中批評孔子及其《論語》那樣,認為禪宗里也沒有哲學吧?他也許會皺一皺眉頭,用一種新奇的眼光來打量一下禪宗詩偈,再以充滿疑惑的口吻問道:哲學還可以這樣寫嗎?
哲學都是用邏輯來寫的,還可以用反邏輯來寫嗎?在黑格爾看來,反邏輯,便是對哲學的否定,不可能產生哲學,可禪宗就用反邏輯的方式來談哲學問題。
禪的根柢,就在老子,在老子提出的“反者道之動”的那個“反”字,不光反了常識中的邏輯,還反了形而上學里的邏輯,以詩的形式,觸及語言與存在。
而最早以詩的形式觸及語言與存在的,便是老子?!独献印烽_篇就談“道可道,非恒道,名可名,非恒名”,談的就是語言與存在的關系。這樣的問題,會使人聯想到現代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和海德格爾,有人已經把禪宗的思與詩拿來跟他們做對比。
江湖是個詩意的空間,是個詩化的存在。西方有海洋文明,中國有江湖文化,當廟堂衰落,不堪示人,別忘了我們還有另一面——江湖,那是個美的存在。對于那些厭倦了仕途,不愿在體制內受束縛,而欲“自由之思想”的思想者來說,那就更是個自由的去處。那么,哪里才是中國最大的“江湖”呢?
江是長江,中國最大的江。湖是洞庭湖和鄱陽湖,也是中國最大的兩個湖。若說走江湖,那便是個最大的去處,不僅有足夠大的空間,供“自由之思想”起居,讓你自由自在,還有足夠富裕的一方水土,供“獨立之精神”立足,讓你自給自足。
大自然早已為追求自由的中國人安排好了這么個去處,在那里可以“襟三江而帶五湖”,到了盛唐之時,一代王朝又在行政區劃上作了相應安排,設置江南西道,包括江西、湖南兩省,雖意在“控荊蠻而引甌越”,卻為“走江湖”開了方便之門。
因此,“走江湖”,既是走自然地理的江湖,也是走行政區劃的江湖——江西和湖南,剛好禪宗興起,南來北往,在“走江湖”的道路上先行了一步。
以尋思接生自我
從南北朝至唐,禪宗行腳走了三條路。自達摩一葦渡江,行“如來禪”,至六祖慧能,走的都是北上少林一路;自六祖潛行南下,行祖師禪,落腳嶺南曹溪,走的是曹溪一路;從曹溪出發,南禪又分了青原行思和南岳懷讓兩支法系,沿著湘贛邊北往,接衡廬二山,行走于江西湖南,謂之走江湖,行的是越祖分燈禪。在馬祖道一與石頭希遷兩位大師之間,走出一花開五葉的江湖之路。當時,慧能門下有五大弟子,青原行思第一,南岳懷讓第二,石頭希遷出于行思一系,馬祖道一出于懷讓一系,行思以“眾角雖多,一鱗足矣”印可希遷,而懷讓以“得我心”印可馬祖。
六祖臨終前,希遷尚年幼,問祖:希遷行止?祖告之:尋思去。
六祖順世后,希遷便日日冥思,人問其由,他回答:秉祖遺誡。人笑曰:汝有師兄行思,今住吉州,汝因緣在彼。師言甚直,汝自迷爾。原來六祖說的“尋思去”,是讓希遷去投師兄行思去,于是,希遷禮辭祖龕,找行思去了。
到了行思那里,行思問:從哪里來?答:從曹溪來。問:帶了什么來?答:帶著“未到曹溪亦不失”的“本來”來。問:那你到曹溪干什么去?答:若不到曹溪,怎知我“本來”不失?行思以此一問,接引了希遷的“本來”,接生了希遷的自我。于是,希遷反問:曹溪大師還識和尚否?這實際上是在問:你還是原來那個從曹溪來的行思嗎?其中包含了兩層意思,第一層是問“你背離了曹溪”嗎?第二層是問“你超越了曹溪”嗎?而行思的回答卻是:你看呢?希遷說:我怎能認識你呢?潛臺詞是:你只能自己認識自己。行思嘆曰:一鱗足矣。
希遷又問:和尚自離曹溪,甚么時候至此間?也就是問:你什么時候有了個自己的去處?行思答:不過,我卻知道你早晚要離開曹溪——自己去開宗立派。所以希遷說:“希遷不從曹溪來”,而是從“本來”處來,往自我去。行思曰:我亦知你的去處。
一日,行思又問希遷:汝甚么處來?希遷答:從曹溪來。行思舉起拂子曰:曹溪還有這個么?希遷答:非但曹溪,西天亦無。那拂子,便是行思唯我獨尊的標志,集中了他的自由思想和自我意識,他對希遷說:我之所以對你說,恐以后無人承當了。
這一番禪者之間的對話,應該就是“越祖分燈禪”的開始,即超越印度禪開始,啟創本土禪。禪宗的發展,走了一條“越祖”的路,此前六祖禪,可謂“祖師禪”,是對達摩祖師帶來的“如來禪”的一次超越,使印度禪轉化為中國禪,亦可謂中國禪對印度禪的超越,此后之禪,則概稱“越祖分燈禪”。
邁出“越祖”這一步,要有思想者的擔當,不光弟子要有“越祖”之志,為師亦要甘當“越祖”的梯子,讓弟子站在老師的肩膀上,甚至頭頂上。“越祖”而出,此正所謂“智齊于師,減師半德;智過于師,方堪傳授”也,行思對希遷便如此。
希遷往南岳去,行思讓他捎書信給懷讓禪師,見了懷讓,書信還沒拿出來,他便問:不慕諸圣不重已,靈時如何?“靈”指什么?是與心有關的心靈,還是與魂有關的靈魂?抑或為自我存在的虛靈狀態?也許是將這三方面都包含了的靈,若不將“靈”放在向往諸圣和愛惜自己上,那么它會是個怎樣的狀況?也就是說,它的本來面目究竟怎樣?
懷讓說:你這問題,問得太高深,何不向下問?希遷回答說:寧可永劫受沉淪,不會從諸圣那里求解脫!話說得斬釘截鐵,像判決詞一樣,表明了思想者的擔當。
此語,一如當年行思問六祖:當何所務,即不落階級?六祖問:汝曾作甚么來?行思答:圣諦亦不為。六祖又曰:落何階級?行思答:圣諦尚不為,何階級之有!六組循循善誘,如蘇格拉底一問再問,讓你自己把結論說出來。行思的結論就是無圣亦無貴賤差別??磥?,懷讓不如六祖善引導,未將飛流直下的如瀑之問順其趨勢,導入回應的江河中,反使它居高臨下,不肯懸崖勒馬。
后來,有人說希遷自我擔當過分,過于高調逼人。還有人主張,懷讓應當在他背脊上猛擊一掌,不該無言便止。這就是懷讓與行思宗風不同。當年,兩人于曹溪門前,對六祖之問,行思電光火石,當下應答,而懷讓則要待一抹云開,雨過天青時。懷讓初見馬祖,馬祖尚有懵懂處,而希遷至此,已然瓜熟,到了蒂落之期。所以懷讓便止,希遷便回。
行思問:子返何速?書信達否?希遷答:書亦不通,信亦不達,過幾日,蒙和尚許個鈍斧子,只今便請。于是,行思垂一足,希遷便行禮拜。為什么行思和尚伸出一只腳來,希遷就拜呢?他拜的是那只腳么?顯然不是。那么他究竟拜什么呢?拜的便是那“一”。這“一”很重要,出自老子,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,“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”,包含了“一是一切”的意思,禪宗公案里,除了行思“垂一足”,還有俱胝和尚“豎一指”。
希遷帶著行思的“一足”,一把未開刃的鈍斧子,再次前往南岳。這一次,他并非去拜訪,而是去開山。開山當然不能用鈍斧子,得用他隨身帶的自我意識——“一”來開山,造就一把永劫不回的利斧子,以此開出一片“一是一切”的“越祖”天地。
把佛放到心里去
希遷到南岳,住衡山南寺,寺東有石,便于石上結庵,人稱石頭希遷,后應門人之請,下山弘化,和從南岳懷讓處前往江西弘化的馬祖道一,稱并世二大士。
而馬祖從湖南來江西開山立派,起初,并沒有希遷那么高調,他從衡岳出走,先去了福建,后由福建轉入江西,在臨川和南康住了約30余年,這才來到洪洲,開創洪州禪。在來到洪州之前,他似乎并未露出超師越祖的苗頭,同希遷比,他相當的低調。
但后來,兩人的情形似乎有了逆轉,石頭依然孤峰特立,需待曲折而上,其門戶之深邃,必由蜿蜒而至,正如馬祖對他的評價,所謂“石頭路滑”也。而馬祖則龍盤虎踞,連山通海,格局越來越大,不僅為禪宗的發展確立了自由的思想路線,而且制定了自律的組織路線,從而使禪宗出現了一個“馬祖開叢林,百丈立清規”的局面,為思想者安排家園。
馬祖的禪學思想,不但是一個個靈犀的散點,如“大珠小珠落玉盤”,還以“即心是佛—非心非佛—平常心是道”形成了一以貫之的明心見性的思想路線,在思想方法上,表現為“觸境皆如”、“隨處任真”的活學活用,在修行方式上,以“道不用修”、“任心為修”的接機方式開示真諦,用隱語、手勢、吟嘯、道具、拳腳等最原始、最簡單、最直接的方式接引學人,回到人之初無語言、無文字的“本來”處,進行思想交流。
弟子鄧隱峰來告別馬祖,祖曰:哪里去?峰云:往石頭那里去。
祖曰:石頭路滑,你要小心。峰云:我有竿木隨身,逢場作戲。
峰便去,才到石頭處,就繞禪床一匝,振錫一下,問:是何宗旨?石頭答:蒼天、蒼天。峰無語應對,回來對馬祖說,祖曰:汝再去,見他道蒼天蒼天,汝便噓兩聲。峰又去,一如前問。不料,石頭先噓兩聲。峰又無語而歸,言于馬祖,祖曰:石頭路滑。
看來這位峰和尚,已露出超師越祖的苗頭,但還沒到那火候。當石頭曰“蒼天”時,有如孔子“天何言哉”的意味。語言至此,趨于極簡,近于無言,以“噓”應之,乃自然發聲,破空而入,如“四時行焉”,春夏秋冬,從來無言宣喻。峰不及此,于天人之際,竟無以應對,被噓之后,更是落荒而逃,以至于一跤跌倒,馬祖說“石頭路滑”,在他身上就這樣應驗了。
但這位峰和尚,也有不凡之舉。一日,峰推土車路過,馬祖展腳在路上坐。峰云:請師收足。祖云:巳展不收。峰云:巳進不退。說罷,就推車碾過。馬祖腳損,歸法堂,執斧子云:剛才碾損老僧腳的和尚出來。峰便出,于祖前引頸,祖乃扔了斧頭。禪機一動,有進無退,神擋殺神,佛擋殺佛,何況碾壓馬祖腳?峰亦儼然一副越祖的派頭。
僧問:如何是西來的意?馬祖答:禮拜吧!僧才一拜,馬祖便踢他一腳。僧大悟,站起身來,拍掌,呵呵大笑,云:也大奇,也大奇!百千三昧,無量妙義,只向一毛頭上,便識得根源去。禮拜而退,后告眾云:自從一吃馬師蹋,直至如今笑不休。
馬祖踢中了他什么?當然是那“西來的意”,那“西來的意”,無非教人拜佛而已。然而,當他拜時,馬祖卻突然踢他一腳,使他的注意力,一下子就轉移到了自己。但那佛還依舊沒有任何感覺,當下有感覺的,唯有他自己。馬祖一踢,便提醒了他:還拜那沒感覺的佛作甚?要拜,就拜有感覺的自己,拜自己的“本來”面目和自我意識。
有位龐居士,來問馬祖曰:不與萬法為侶者,是甚么人?這一問,就問向無對待的唯一者了,《圣經》里的“創世紀”,便是一種回答。顯然,馬祖不喜歡這樣的提問方式,他說: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,即向汝道。你能倒吸一口,把西江水喝干了,回到它源起時的樣子,我再來對你講。此話怎講?連一條西江水都喝不干,就別問宇宙起源。
居士又云:不昧本來人,請師高著眼。不要忘了本來人,還得從更高處著眼,從宇宙起源的高處去看本來人,那人便是唯一的創世者,也就是《圣經》里的創世者上帝了??神R祖的本來處不在這里,而在人本心,即心是佛,那佛就是本來人。對于“本來”,勿向無邊無際、無始無終求,要從當下有限性的“吾心”中求,“吾心即是宇宙”。
有僧來問馬祖:你為什么說“即心即佛”?馬祖說:我這樣說,是為了止住小兒的啼哭。須知此間“小兒”,當非幼童之謂,乃指于佛性上未能成人,因而不知如何安頓身心,終日惶惶不安而啼者,故必須給他們一個確切的真理,讓他們能安靜下來。所以,我對他們說,有一個地方,能讓你們安身立命,那就是你們的本心,佛就在你們的心中——“即心即佛”。僧又問:那么啼哭止了時你又如何說?馬祖說:到那時,我就對他們講“非心非佛”。從方法論上來講,有正方,必有反方,講了“即心即佛”,就得講“非心非佛”,即便是真理,也不能永遠抓住不放,也要破執,要經由否定,才能走向更高的真理。
單純地講“即心即佛”,并非從馬祖開始。六祖在《壇經》里就講過,六祖以前傅大士在《心王銘》里也講過,但把“即心即佛”與“非心非佛”作為一個對子提出來,則是從馬祖開始的??梢哉f,“非心非佛”正是馬祖挑起的一盞最具挑戰性的“越祖”明燈,以至于后來禪風又一變,那些開宗立派的宗師們都跟著他“非心非佛”去了。
也有抱定初衷,不肯跟隨的。大梅山法常禪師初參馬祖,問:“如何是佛?”祖云:“即心是佛。”法常大悟,后來居大梅山。祖聞師住山,乃令一僧去問云:“和尚見馬師得個什么,便住此山?”法常云:“馬師向我道:即心是佛,我便向這里住。”僧云:“馬師近日佛法又別。”常云:“作么生別?”僧云:“近日又道:非心非佛。”常云:“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!任汝非心非佛,我只管即心即佛。”僧回,對馬祖說,祖云:“梅子熟也!”
中國禪風,至六祖一變,以“即心即佛”將“如來禪”變為祖師禪,至馬祖又一變,以“非心非佛”將祖師禪變為“越祖分燈禪”,這是禪宗內部的兩次思想革命。而法常禪師不忘六祖初心,常懷祖師禪宗旨,所以,不肯跟著馬祖“非心非佛”去,正是有見于此,馬祖才說“梅子熟了”,這雖然也是一種褒獎,但非他所提倡。他提倡的,并非成熟的主張,而是新鮮的思想,在禪宗內部,若要繼續“越祖”,不能靠成熟的主張,要靠新鮮的思想。
(作者近著《文化的江山》1—7卷,中信出版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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